作者︱王貞文 (牧師,台南神學院教師)
露瑟的神學工作指向的是「整全的救贖」。將平等的生命形態遍及於整個大自然,考慮到每一個物種生存的意義。
「婦女們要知道:如果這個社會的宰制性老結構繼續在定義所有的關係,就不可能有真正的解放,也不可能有解除生態危機的可能性。婦女們要將女性主義運動與生態公義的運動結合在一起,澈澈底底更新社會經濟的種種關聯,來建立新的價值觀。」(露瑟,1975)
露絲瑪麗‧露瑟(Rosemary Radford Ruether)教授是美國女性神學重要的推動者之一。三四十年來,她的學術工作與社會參與,啟發了世界各地為「造物的整全」奮鬥的人們。走過人權受困的年代,走過性別與種族問題燃燒的年代,走到全球化的經濟體系操控著人類與大地的今天,她的活力依舊不減,以「生態女性神學」(Ecofeminist Theology)的論述,繼續參與在生態公義的奮的行列,為新創造來提出異象與實踐之道。
露瑟出生於1936年,父親是聖公會的信徒,母親則屬於天主教會。父親早逝,露瑟比較受到母親的宗教情操的影響,受的也是天主教神學的教育。不過基本上,她的信仰是不分宗派的,她的神觀也很寬廣。她不像幾位與她同期的女性主義者那樣地與教會決裂,即使她一些較進步而前衛的觀念,在教會受到許多的壓迫與挫折,她仍堅持留在教會傳統當中,努力由充滿解放意識的平信徒運動,來轉化與更新教會與世界。
三四十年來,露瑟有一位在神學論述與生活上的好伴侶,就是她的丈夫,政治學者露瑟先生(Herman Ruether)。他們一起加入美國六十年代風起雲湧的人權運動,帶著六十年代的理想與熱情,攜手建立家庭,努力要打破男尊女卑的傳統,建構一個平等的、彼此激勵著成長的關係,並一起養育了三名子女。
露瑟的神學有來自拉丁美洲「解放神學」的啟迪,因此是充滿改革的活力的。加上她的根基深廣的宗教學研究,與西方文明史的批判功力,讓她的神學觀廣闊,充滿了對人的關懷。
台南神學院在今年六月將邀請露瑟教授為「黃彰輝講座」演講,讓台灣人也有機會一窺這位著作等身的女性神學大師的神學珍寶。因為這次露瑟的台灣行,主要是在推介「生態女性神學」的論述,因此在這裡,讓我們先來看一下露瑟的「生態女性神學」的基本主張。
被蹂躪的女性與大自然
遠在「生態女性主義」(ecofeminism)變成一個廣被接納的新名詞之前,露瑟就在七十年代,以「新女性與新大地」為標語與書題,開始進行整合女性議題與生態議題的神學工作。
她發現,自十六世紀歐州進入「現代」之後,特別是在歡慶人類理性之進步的啟蒙運動以來,西方的科學哲學論述裡,很容易就會把大自然比喻為女性,而視「征服大自然」為人類進步的主流科學論述,更是毫不顧忌地把大自然比喻成為人服役、為人生產的女奴。露瑟透視了隱藏在這些修辭與比喻背後的男性宰制心態,分析了這些修辭背後,對女性的,同時也是對大自然的宰制暴力。
1. 第一條路:全然拒絕把女性與自然混為一談
有些生態女性主義論述,在對這樣的科學史觀作出批判之後,選擇的澈底拒絕把女性與自然牽扯在一起的說法。她們認為,這是貶抑女性的說法,女性才不是較「原始」而不文明的族類,而是理性發展甚高,絕對不輸男性的。但是露瑟知道,只有呼口號說:「女性不是弱者!女性不是被宰制的對象!拒絕父權意識下的自我認知!」並不能改變多數的女性生存在窮困的狀態中的事實。
拒絕接受被視為生產工具,而努力往上爬的女性,大有人在。但是,少數進入菁英領導階層的婦女,往往被整個壓迫的結構所吸收,變成壓迫的結構的一部份,而廣大的基層婦女,一樣繼續以身體、以勞動力餵養整個社會,卻很少被視為是一個一個獨立而有判斷力、有理性、受尊重的個人。露瑟的生態女性神學要尋找的是,讓所有女性得解放之道,而不能滿足於少數女性菁英爬到文明社會的頂端的現況。
2. 第二條路:強調女性之母性特質與大地之孕育之力的關連
另外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態女性主義論述,則是陶醉於「女性比男性更接近大自然」的說法,將母性與大地的力量不斷地加以連結,並努力發展一種與大地相連的女性靈修。這種對女性的「自然特質」的強調,過去二十年間,在歐美很受到女性與男性進步基督徒的欣賞。重新去體認的自己的身體與大自然的關連,學習在樹林、山間、海濱,吐納自然氣息,默想生命的韻律,感受大自然的節奏,過簡樸生活來拯救地球等等,是一種挺有說服力的生態實踐。同時,在實踐的過程,也會發現,參與的女性人數眾多,而且個個觸覺敏銳、富創造力。
不過,露瑟也還是覺得這樣的生態女性主義觀點有缺失。她與一些她所欣賞的女性生態學者持第三種看法:她們認為,「女性比較接近大自然」的說法,是社會建構下的產物,並不是來自對女性的母性特質的肯定。因為在傳統的社會經濟體系裡,女性被分配到的,是生產、養育兒女、採集、種植、豢養家畜等等的工作,是這樣的角色,讓她們格外會對大自然的微妙變化有所感觸。一旦大自然受破壞時,這些女性的生活也會馬上產生變化。所以,露瑟強調的是:要由大自然與女性同為「受難者」的事實開始,做生態學與神學的論述。
3. 第三條路:以生態公義轉化這個世界
露瑟稱此理念為「生態公義」。她說:「生態公義喚起的,是多層次的改變與轉化。男性對女性的宰制和白人統治階級對其他有色人種的宰制一樣需要被轉化,轉化為一個承認每一個人的人性的平等社會。」
露瑟由美國社會的種族不平等的經驗出發,關懷到整個世界大文明掠奪小文明的不恰當。進一步批判著全球化的經濟體系。她提出的異象是:「要更平等地滋養所有的人類,就要從根本改變,不再由少數菁英統治階級剝削大自然,掠奪所有資源,讓自然變貧乏,使別人變窮困。人類,特別是人類的統治菁英,必須學著接受他們只是許多動物當中的一類,與其他的動物一樣都要倚靠大地來餵養。這樣的統治者得在全球化的處境中重新學習那些早期的單純人民所懂得的事:我們的生產、消費與廢棄物的產生過程,一定得要讓大自然有辦法永續存在。我們是相互依存的同伴,不是自然的統治者。」
既超越又內蘊的神
以生態公義來轉化世界,更新人與大地的關係,並不是人類單打獨鬥的努力,而是神託付人的異象與使命,祂又內駐於人,成為世界走向整全的力量。
露瑟的生態女性神學在論及神時,也有她獨特的言說方式。
露瑟不願意再以傳統的、宰制的語言來稱神為「上帝」、「上主」、或是「全能大主宰」,更無法再滿足一位預知一切、定下一切規矩的上帝。她也反對啟蒙運動以降流行的,把世界比喻成運作良好的「鐘錶」,把上帝描述成一個智慧高妙,手工精巧的「鐘匠」的看法。這種高度理性化的神觀,其實是將創造看成是一個定了型,僵化而不易改變的事。但是神性的力量明明是活潑的,而神所造的萬物彼此交織成一個有機的生命體,一個還在成長,還在「成為」(becoming)的過程裡,還沒有完全定下來。而創造的力量,正是表現在這個處處充滿新的可能性的「成為」的過程裡。
因此,她比較傾向於將神看為是原初的母體(Primal Matrix)。就像許多原住民的文化中對神性的體認一樣,認知到有一孕育萬物之始,有生命之源。神既是超越這個世界的強大力量,卻又在內駐於萬物當中。那孕藏在萬物中的神性,也許可以把它了解為指向原初生命的智慧,人間美善的力量,以及使破裂的關係修和、使萬物得以更新的等等力量。
露瑟這種既超越又內蘊的神觀,讓她被許多人誤解為是:「以蓋亞女神(Gaia)代替上帝。」其實露瑟並沒有發明任何新的神明,只是將舊約先知所宣講的神,與許多古老的宗教裡對神的認識做了一番整理,以此來批判西方理性化的時代所形成的基督教神觀,批判一個跨不出種族、性別歧視的神觀,這樣的神觀有時會被利用來合理法對自然與原始族群的征服、審判、教化等,卻對整全的救贖無益。
露瑟的神學工作指向的是「整全的救贖」。這指的是一個徹底的轉變與更新,除去階級、種族、性別、貧富之間的差異,又將這樣的平等的生命形態遍及於整個大自然,考慮到每一個物種生存的意義。女性生態神學的工作,可以說是這樣一個新世界在形成時,更新靈魂的重要工作。
在台灣的文化脈絡中讀露瑟
露瑟站在希伯來與希臘文明影響下的文化裡做思考,她所批判的對象,主要是啟蒙運動之後的科學絕對主義,是以理性建構而趨於僵化的教會教義。對還未邁入現代化,就被拋擲到「後現代」的台灣社會來說,許多露瑟用力批判、解構的父權制度與價值觀,可能不是台灣社會當前最重要的議題。
沒有走過理性建構的年代的台灣人,可能也還無法體會到理性的思維怎樣由造福人類,發展至成為拘束萬物的鐵牢籠。也許,理性的工作在今天的台灣社會的使命還沒有完成。這也是為何露瑟的神學在過去三十年間,雖有零星譯作在台灣出版,卻沒有引起太大的迴響的原因吧?只抓住露瑟富批判力的神學片段,不管是欣賞或恨惡,都可能會因為整個文化脈絡的不同,而對她有許多的誤解。
但是我們很可以向露瑟學習:
第一、她對自己的信仰傳統與文化遺產,有深廣的的了解與批判。我們可以學她的方法,來做台灣自己的文化批判與信仰傳統的探討。
第二、很佩服她這樣一位白人中產階級婦女,不以自己躋身知識菁英為傲,反而能一再地去警覺、反省到自己這個身份的限制,努力傾聽世界各地受壓迫婦女的聲音,更顧慮到不同階級的女性與男性的困境。
第三、更重要的,她沒有因為將心思放在生態論述上,而忽略了與土地相依存的人的關係。在台灣,坐在冷氣房與研究室裡論生態保育的人,往往對於生存在山間海邊的原住民與漢人農民視而不見,熱心生態旅遊的人也不尊重那些住在保育區的人,我們應該來向露瑟學習這種對人的關懷,才能讓土地與人真正重新修復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