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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和的功課──現階段教會228關懷的使命

2005年1月30日

作者︱王昭文 (成功大學歷史研究所博士生)

紀念228,若只有停留在分辨誰是受害者、誰是迫害者,而無法進一步由此出發,尋找台灣的新生命,我們將對不起那些曾因為有夢想而死去的人。

不管我們被自己、或被別人歸到那個陣營,我們都可以有超越清算與討債的想法與作為,我們都可能可以建立另一種模式……為一個有愛、有公義的未來努力。

──王貞文,《控訴與紀念》(228藝術祭手邊書)

228平反運動在1987年由民間發動,至1995年之後,政府逐步宣布同意道歉、賠償、建碑、設紀念日、調查真相,至今可說已經卓然有成。今天,228受難者不再是恥辱的記號,而是台灣人民致敬的對象。隨著228禁忌解除而來的,是威權政治的崩解、白色恐怖時代的結束。然而醫治228所帶來的社會傷痛,還有許多工作要做。現階段的228關懷的主軸,我想應該是做好復和的功課,才能進一步提升台灣文化的內涵。

「和平」是228平反運動中的重要觀念,更是基督教界關懷228的關鍵字。長老教會率先投入這項運動,一直以「和平與公義」為關懷行動的主軸。國語教會方面的回應較遲緩,行動的主要宣稱圍繞著「和平與寬恕」的主題。我們可以看到「和平」是兩者的公約數,事實上228平反運動最開始的主題就是「和平」,但是「一種和平、各自表述」,對「和平」和內涵的不同理解,走出了不同的關懷形態。不過,由於「和平」這個最大公約數的存在,而有殊途同歸的可能性,讓人看到復和的盼望。

以下我想重新來看基督教界初期參與228平反運動的幾種形態,以此來作一些反省,並提出現階段行動的期待。

公義和平日與建碑

長老教會的228關懷行動,是在整個民主運動的脈絡中,與台灣意識強烈的人士一起推動的。1987年陳永興和鄭南榕率先成立「228和平日促進會」,立下的宗旨是:「紀念228事件,促成公布真相、平反冤屈,並訂立2月28日為和平日」,長老教會響應這個運動,於1988年將228這天訂為「公義和平日」。

1989年,全國第一座228紀念碑在嘉義市建立。籌備過程充滿政治壓力,連做板模都沒有人敢提供地方,是由嘉義西門基督長老教會提供場地,並由教會人士經營的營造廠承包工程。破土的時候,當時的嘉義中會副議長黃智鴻將一本聖經安放在碑基中,表明:「一個社會的公義與和平,是建造在上帝的話語上。」碑文由西門教會盧俊義牧師執筆,引用馬太福音5章9節:「促進和平的人多麼有福啊;上帝要稱他們為兒女。」以及彌迦書4章3-4節:「他要解決民族間的糾紛,排解列強的爭端。他們要把刀劍鑄成犁頭,把鎗矛打成鐮刀。國際間不再有戰爭,也不再整軍備戰。人人都要在自己的葡萄園中,在無花果樹下,享受太平;沒有人會使他們恐懼。」

在政治氣氛還很緊張的時代所建造的第一座228紀念碑,有教會人士的大力參與,破土儀式是基督教式的,碑上刻了聖經的話,落成的儀式也從作禮拜開始,意義非凡。此事彰顯出長老教會認同本土的精神、追求公義的決心。教會人士在人人恐懼的時刻勇敢站出來承擔,也獲得肯定與讚揚。碑文上的和平訴求,則標誌出基督徒關心228的基本立場,也是台灣人民共同的願望。

向受難者及家屬致歉

1990年2月,台灣基督長老教會正式發表「對228受難者及家屬的道歉」公開函:「1947年2月28日發生台灣歷史上最殘酷的政治屠殺事件,數以萬計的同胞及社會菁英慘遭殺害或被捕入獄。懾於執政者長期恐怖的戒嚴統治,除極少數傳教師及信徒個別對受難者及家屬付予關懷外,整體教會並未給予受難者及家屬應有的聲援及溫暖……我們的愛心誠然不足,無以勝過懼怕,為此,我們要向228事件全體受難者及家屬表示歉疚,並懇求上帝憐憫寬恕。今後,我們將積極關懷228事件受難者及家屬,以完成十字架復和的使命,並嚴重抗議國民黨政府四十多年來對228事件所表現漠然卸責的態度,強烈要求國民黨政府應向受難者及家屬誠心道歉,同時做必要之賠償……使公義與和平早日實現於台灣。」

長老教會一方面要求政府為228道歉,一方面自己先示範道歉。這是非常有信仰內涵的行動。不過,這篇道歉文最主要的不僅是道歉,還特別告白教會要與受難者站在同一立場、向政府要求平反。在此我們可以看出,長老教會強調復和的前提是公義的彰顯,而公義的實現乃是透過政府的道歉、賠償等平反動作來達成。

美中不足之處在於,這篇道歉文的內容顯示出對歷史事實認識的粗疏。該文一開始就說:「1947年2月28日發生台灣歷史上最殘酷的政治屠殺事件」,這個說法會引起誤會。2月28日到3月8日之間發生的是台灣人民反抗陳儀政府的暴力行動,雖然是因為長官公署鎮壓請願民眾而起,但是比較多的暴力出現在台灣人攻擊公賣局等機關、追打被懷疑是公務人員者。儘管有這種情況,這些暴力行為無論如何稱不上是屠殺。從該文的立場和文脈看來,應該是把國民黨軍隊鎮壓反抗民眾的3月屠殺,誤為發生在2月28當天。3月9日以後國府軍隊從基隆上岸,開始展開清鄉屠殺和逮捕,才是以軍隊對付百姓的殘酷鎮壓。對228事件的來龍去脈,在當時並不難找到資料來了解,在撰寫這麼重要的文件時,在行文上或事實理解上出這樣的問題,實在非常可惜。

228平安禮拜

228平反運動隨著民主化的進程而興盛,雖然直到1990年仍然未獲得政府正式的回應,但是已在整個台灣社會起了很大的作用。其中值得注意的回應之一,來自一向被長老教會認為總是和執政者站同陣線、大中國立場的「國語教會」界。一個不被國、台語雙方教會主流所重視的基督徒團體「曠野社」,發起了「1990平安禮拜──尊重人權.紀念228」。這場1990年12月8日在懷恩堂舉辦的平安禮拜,讓國台語教會的領袖同台、228受難者家屬發聲,而且朝野兩黨各有重量級人物全程參與,而成為各大報頭條新聞和社論焦點。

這場禮拜明顯有「大和解」的企圖,在感性、寬容的氣氛中,受難者家屬代表以寬容、隱忍卻不卑屈的態度說出平反的願望,周聯華牧師和翁修恭牧師的講道強調對「平安」的期待。雖不是用先知式的譴責,而是用溫和的企求,仍然明確傳達了對公義實現的期待。

今日回頭看這場禮拜,的確是228平反運動的一個關鍵時刻。228關懷工作從在野黨、反對陣營,擴展到較無政治屬性的圈子,而且確實結合了不同族群、不同歷史意識的人,共同追求「公義和平」,也開始讓受難者家屬願意站出來表達心聲。

不過,這場禮拜雖然無意和政治掛勾,仍然避免不了政治的色彩。1990年我親身參加了這場禮拜,記憶最深的是,當時被批評為軍人干政的行政院長郝柏村,竟然參加了全場的禮拜。我的感覺是非常不能接受,非常憤怒,以至於無法平靜參加禮拜。當時的想法是,這場禮拜已經成了國民黨政府的下台階,讓白色恐怖的製造者假扮起慈善天使。

儘管在情緒上不喜歡,但是我不能不承認郝柏村出席228平安禮拜,是非常高招的政治手腕。整個局勢已經改變,外來政權若堅持外來性格,必定會很慘。願意作出改變,就是進步,就是死裡求生。而當今日平反運動已經有一定成效之後,台灣人方面是不是也應該調整一下心態,對立場不同者有較多的理解與寬容?在這樣的基礎上,才可能創造出新的可能性。

復和的功課

正如我在本文一開頭所說,「和平」是基督教界關懷228的關鍵字。至今,仍應如是。 我們應該堅持建第一座紀念碑時的勇氣與正義感、發表致歉函的自我反省,以及228平安禮拜中的寬容、和解的精神。容我再加上一項:我們必須加強對歷史事實的認識與尊重。

翁佳音在1988年就「228的翻案風」寫過一篇小文章,當中的看法至今仍相當發人深省:「有人主張這個事件可以原諒、但不能忘記。不能忘記什麼呢?他們並沒有提到,問題等於沒有解決……228翻案中,若僅止於吹吹心頭霧,風過霧來。我們清涼、澄明的心終將不可得……只有無情不隱諱地深入探討這歷史事件,盡量讓這事實重建起來……在這過程中,一方面會有人因而互相聲討罪責,傷口可能會暫時擴大。不過恐怕這是必須經過的陣痛,在這陣痛中,我們會知道所謂『歷史審判』不是一種觀念而已,它正在運作呢!也因此,無論是民間或官方,或許會因體認到這種歷史審判的幽靈仍然長相左右,在進行政治運動時,就會不得不收斂些……歷史的反省將給我們很多很多的課題與教訓,而這些課題與教訓,我們相信是有助於思索台灣前途的。」

當我們在強調和平必須基於公義的時候,公義當然必須藉由「歷史審判」來達成。當我們強調和平當中必有寬恕的時候,當然也必須知道到底要寬恕些什麼。

復和一定要建立在對真相的了解之上。復和的過程,先要通過彼此對共同的歷史有共同的認知,把是非曲直作確實的評價,各自認錯,互相寬恕。這並不是一條簡單的路,也不是政治手腕可以達成的。新的意念、新的意識,誕生的過程很難無痛。重要的是,痛過之後,如何修補治療,如何獲得新生。

和平是大家共同的信念,復和是現階段最有意義的工作。回到最初我所提出的看法。面對「一個和平,各自表述」的基督教界,復和的工作不該是和稀泥式的,政治權謀式的,而是需要透過深刻的對話與互相了解,建基在「歷史審判」的事實追求上。

最後引用高俊明牧師在1990年228平安禮拜的一段禱文,作為我們共同的祈禱:

真理的靈啊!求你賜給我們新的心、新的力量,求你使我們能除去一切的偏見和仇恨,突破省籍、語言、種族與立場的圍牆,而彼此關懷、彼此體貼、彼此接納、彼此相愛,來建設光明又美麗的台灣,來促進人類的公義、和平與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