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浸身於有意義的工作

2020年9月2日

作者︱劉清虔 (現為台灣基督長老教會屏東中會崁頂教會牧師)

工作如同奔跑,有人慢跑、有人衝刺,但必須有目標、有方向,在抵達終點的剎那,所有的步伐都是有意義的。

前言

現代人的心靈寄託是什麼?當我們討論這個問題時,必須先釐清「心靈寄託」的意義。根據吾人的見解,應該是指一個人的生活重心,這樣的重心不一定是指他投入最多的時間所做的事情,而是那支持他去活、去做的力量。「心靈寄託」絕不是一種生活調劑,或是讓人前往逃避現實的處所或活動,而是一個人在生活中「重生」的管道。「心靈寄託」所指涉的對象是多元的,可以是人、是事、是物,舉凡親人、宗教、藝術、興趣活動、甚至是工作。

的確,活在多元的當代,生活空間更形擴大,相對地,各式壓力也自四方襲來,心靈是需要一個寄託,好使人的生活得到支撐,更能由此從新得力。因此,根據一個常態性的思考:人之所以需要心靈寄託,在於他有沉重的生活壓力,而生活壓力多是來自於他的工作;所以,心靈寄託成為一個它賴以擺脫工作壓力的力量。然而,弔詭的是,我們有理由相信:有許多的人反而將工作視為心靈的寄託,以綿密不間斷地工作來安定他的身心。

工作狂的世界

說起工作狂,舉世聞名的莫過於日本大企業中的職員。在日本,有著與歐美社會不同的「能力觀」,美式能力主義強調的是一個人「完成任務」的能力。但是,日本社會卻是重視一個人的潛在能力與人際關係的能力,因此,產生了多樣性的能力觀。一般說來,日本人的觀點較傾向全人格或全面性的角度;而且,日本社會普遍存在著「能力平等觀」,他們相信:只要肯做,無論在任何領域,都能有卓越的表現。成就的高低,其中的關鍵就在於「努力」與否。

日本企業有一個重要的作法,就是喜歡進用大學剛畢業的學生,因為他們的人際關係處在白紙狀態,可塑性高;另一方面,採行「一次進用、集體培養」的方式,來訓練職員的工作與人際能力。更重要的是,日本人視一生待在同一間公司、沒有轉換工作是一件榮譽的事,因為,換工作就代表人際關係不良,是能力差的表現。而在不常工作的情況下,日本企業內有一股「內部競爭」的態勢,眾人重視的是個人在組織內的升遷;企業對於員工的升遷又來自長時期的能力考核。因此,我們就不難發現日本為什麼有那麼多「工作狂」的原因。
日本企業講究的是「忠誠」,挖角之事鮮有所聞,升遷的標準也不在某一次特優的表現,而是不斷地累積。所以,經常處在工作的壓力之下,是必然的道理。但是,當工作成為一個人一生所依,向上升遷成為生活所繫,就自然會將工作的成敗得失作為自我確證的唯一依據。特別是當一個人篤信,只要努力,就一定會有過人的成就時,更容易將自我推入一個「唯獨工作」的世界裡。工作壓力是常伴工作狂左右的,而他們擺脫壓力的方式卻是用「更多的工作」。
乍看之下,這似乎是不合道理的,事實上,卻仍有理可循。這些在工作中已然充滿壓力的人,他們並不追求宗教以尋得解脫之法,也不透過休閒來展現抒發之方,反而無限度地寄情於工作。因為,以他們務實的人生態度,他們篤信:只有在工作的成就上取得讓人滿意的期待,他們工作的壓力才會解除。我想,當前台灣,一個專業分工細密、企業競爭激烈的社會,必定存在著為數不少將心靈寄託於工作的人士。

對工作的幾點思索

專注於工作,是一個極其正當的行為。馬克思(Karl Marx)就認為,人是一種「工作的動物」,主張人透過工作來確證自我、實現自我。人是具備「主體能動性」的,這樣的人能藉由「工作」來改造這感性的外在世界。人利用自然所提供的素材,不僅圖謀生存,並且尋求創造。在馬克思的觀點裡,工作的成就(勞動產品)是人的「主體性」的延伸,人因為工作的成就來確認自我的主體價值。以從事勞動工作的工人為例,勞動產品是人生產活動的結果,人從產品的「屬己性」去肯定自身的價值。因此,他主張,人的工作必須是有意識的、有自覺性的,否則,若工作無法彰顯人的自我,就成為一種「異化的工作」。

因此,若身處當代社會,馬克思必然會向我們提問:你們的工作是有意識的嗎?是自主的嗎?你們的工作可以教你們成就自我並得著解放嗎?這樣的問題是有意義的,因為,寄情於工作的人不僅將工作視為手段,也以之為目的。當工作既是手段又是目的時,人就已經進入工作的迷思之中。因為,工作應該是人為了要完成心目中「更偉大」的意義與價值的過程,而不應是目的自身。就如馬克思所主張,一方面他認為實現自我、找回自我的價值才是工作的目的;另一方面他視人為一種社會的存有,是為了完成他人而存在的,而工作即是此等社會交往的媒介。
也因此,那工作失去了「正當意義」的同時,就形成了「異化工作」。工作的意義,在馬克思看來有三:一、是人一切綜合性行動中最重要的模式;二、在人改造自然的過程中,提供滿足人類需要之新的可能性;三、是人的潛能,作為一種力量而獲得發展的主要手段。但是,那「異化的工作」使得工作對人來說成為非其本質的外在的東西,也使得人在工作中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不是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不是自由地發揮自己的體力與智力,而是使自己的肉體受折磨、精神遭摧殘。

馬克思的提醒是真切的:那寄情於工作的人,一旦無法在工作中取得等量的成就來證成自我,工作就有可能成為摧毀自我的力量。因此,我們必須思考,以工作為心靈寄託的有效性何在?而在整全人生與成熟人格的雙重考量下,工作究竟能成就多少?當我們進入一個適切的價值層級之中,就必須對所有的價值單位作出衡量。例如:一位望重士林的學者,潛心投入學術研究,卻忽視家庭教育而有為非做歹的兒女;或者投身商場的巨賈,創造出龐大的事業,卻忽略家庭的經營而與妻兒形同陌人。如此,成功的工作成就的背後,反而是更多的遺憾與悔恨。這樣的工作,不能是心靈的寄託。

基督信仰的反省

馬丁路德是第一個將工作(vocation)與呼召(calling)畫上等號的人,認為上帝的呼召並不僅在神職的事工,亦在各行各業,只要是上帝為我們安排從事的各種工作,都是上帝對我們的呼召。因此,工作又被稱為「天職」,意謂領受天命所從事的職業。加爾文則進一步闡述說:「主吩咐我們每一個人,在一生的行為中,須重視我們的呼召(工作)……祂為每一個人的不同生活方式中,分配不同的職責,祂稱這些不同的生活方式(various kinds of living)為呼召。所以,每一個人的生活都是主所安排的,使他不致於在一生的歷程中飄泊無定。」

因此,在加爾文的觀念裡,工作無分貴賤,只要我們順服自己從上帝那裡所領受的呼召,在上帝的心目中都是有價值的。換言之,工作成為實踐上帝的呼召、完成上帝託付的重要媒介。承此而來的要求,就是人必須殷勤在自己的工作上耕耘,因為這是上帝的交待。故此,加爾文譴責怠惰的人,因這樣的人是踐踏上帝的呼召。加爾文又認為信徒的天職是將自己奉獻給上帝,一生榮耀上帝;我們是屬上帝的,當為祂生死,也以祂為合法的鵠的。
職是之故,我們或可大致勾勒出加爾文的看法:人應當尋求上帝的旨意,進而明白上帝的呼召,知道祂對我們的生活安排;然後,獻身於祂所意欲我們從事的工作,用殷勤的態度來踐行,以求歸榮耀予上帝。這正是一個基督徒對工作應把持的觀點。加爾文反對人將工作為目的,更不同意人的心靈能從工作中取得滿足,人唯獨與上帝完全契合,方可達致至善;人絕不可因工作而忘記上帝,相反的,必須透過工作來榮耀上帝。這樣的工作將是有意義的工作,亦是一位基督徒應致力追求的。
對工作抱持一個任意與隨便的態度,絕非基督宗教的工作觀,因為基督信仰期待人做任何事都全力以赴。但是,卻也不贊同人全心投入工作而忘卻工作的目的與人生的意義。聖經中那位志得意滿的財主,上帝收回了他的生命;耶穌提出了一個跨世代的質問:人若賺得全世界,賠上自己的生命,有什麼益處呢?因此,對於整日浸身於工作之中的「工作狂」,基督信仰將發出如是的呼籲:停下腳步來思考人生的意義,而將心靈置放在更高價值的範域之中;重新思索生活的目標,好將工作方向調整。

結語

唯有信仰,直指人心,是心靈寄託的合法依歸。我從學生時代以至於今,亦被標定為工作狂,生活之中總有忙不完的工作,不管是念書、事奉、寫作、教學、牧會,幾乎無一刻停息。但是,在我的心中很清楚一件事:信仰是我之所以能投身工作的力量來源。工作如同奔跑,有人慢跑、有人衝刺,但必須有目標、有方向,在抵達終點的剎那,所有的步伐都是有意義的;如果盡力奔跑,卻無目標,所有的努力終歸烏有。

讓我們浸身於有意義的工作,不斷在信仰中得力向前,企盼能用有限的一生完成上帝對我們的呼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