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網站

病痛與新生命

2014年2月6日

作者︱王貞文 (台南神學院講師)

病痛讓我被迫放下手中的劍,安靜在上帝懷抱裡,與基督對話。

我信復活

「耶穌對她說:『復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雖然死了,也必復活。凡活著信我的人,必永遠不死。妳信這話嗎?』」(約翰十一25-26)

處在不同的生命情境裡,我們對這段動人的經文有著不同的感受。充滿生命活力,靈很活潑熱情時,我們常可以勇敢地大聲說:「我信復活!」但是,在身心受創,生命力微弱時,要維持對復活的盼望,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這是耶穌與伯大尼的馬大之間的對話。馬大的弟弟拉撒路病重,並且死了,埋葬了。這個在伯大尼的三姊弟所組成的家庭,是耶穌喜歡駐留的地方,在那裡,祂與他們建立了很深的情誼。

當拉撒路病危的時候,姊姊們殷殷期盼耶穌能到他們那裡,以祂的大能醫治這位垂危的病人。但是耶穌卻一直等到拉撒路已經過世了,才出現在伯大尼。馬大出去迎接耶穌,仍是充滿著對耶穌的信賴,她說:「就是現在,我也知道,你無論向上帝求什麼,祂也必賜給你。」


耶穌要給這個伯大尼的家庭的,大過生者可以想像的。祂應許他們的兄弟復活。

馬大很認份地說:「我知道,在末日復活的時候,他必復活。」她肯定拉撒路這一生已經行走在上帝的光中,也深深期待在上帝所應允的時刻,也就是所有的人都得以復活的日子,拉撒路也會在復活的人群當中。

於是,耶穌用上面所述的這段復活的盼望與應許,來問馬大。

馬大的回答,是個重要的信仰告白:「我信你是基督,是永生上帝的兒子,就是那要臨到世界的。」(約翰十一27)她再一次宣認耶穌是基督,再一次確認她所愛的友人,乃是生命的主宰。這比說:「我知道你有能力救我弟弟,請快行動。」更有力量。事實上,她的信仰告白就包含了一切生命的奧祕。

這病不至於死

奇妙的事發生了!拉撒路在耶穌的呼喚下,由墓中出來了!許多人看見了這神蹟。這位從死亡的狀態中被喚回活人之地的拉撒路,是基督復活的生命的一個記號。

病痛與死亡並不能阻絕耶穌對這個家的愛。「來不及醫治」的病,在耶穌的眼中是「不至於死」的病,是「為了上帝的榮耀,叫上帝的兒子因此得榮耀。」祈克果引用這段聖經,談他心目中真正致死的疾病,肉體的病痛不至於死,心靈的絕望卻會使人真的被死的毒勾所傷。

伯大尼的姊弟團契一起經歷拉撒路的復活,這是基督徒一起面對病苦與死亡時很可以學習的故事,那是不管肉體的衰殘與苦痛,都可以因復活的盼望而充滿力量,與基督深深結連的生命情境。不只是經歷死亡的拉撒路,他的姊姊馬大與馬利亞也都一起操練了「不被絕望所勝」的信心,更一起經歷了耶穌的臨在,與無窮的生命力量。

我成為拉撒路

我一直很喜歡這個伯大尼的姊弟之家與耶穌親密交往的美麗故事,每次讀,都會發現新的面象。但我以前不曾把自己想像拉撒路,直到2013年八月中旬,我突然因為嚴重的肺積水,從土耳其歸來,就直接進了醫院。經過一番搶救,呼吸穩下來之後,接踵而來的是更壞的消息,肺與腹部的積水,乃是因為卵巢癌擴散開來了。起先醫生判斷,這是沒救的,不需要浪費醫療資源,應該直接送安寧病房。
我把手錶交出去,把眼鏡交出去,戴著氧氣面罩,力量衰微,不辨晝夜,這個世界對我來說暫時模糊一片。我雖然還呼吸著,但已開始成為來來往往的人悲憫的對象,我覺得自己像拉撒路一樣躺在墓穴中。但我不曾停止過對復活的盼望,因為我在異象中曾看見上帝的應許。而我身邊的馬大與馬利亞都在盡力為我爭取求生的每個機會。

得知自己罹患挺嚴重的癌症,我回想著我所認識的,與癌症奮鬥過的人們。

一切在上帝手裡v.s. 你要好起來

我認識的第一位癌症病人是潘嘉璐牧師。當我還是東海大學的大一新生時,他是我們的輔導。當時,他擔任東海校牧,認真勤懇,風度翩翩,人緣也相當不錯,是個前程似錦的年輕傳道人。但是在擔任校牧的第二年,曾折磨他的癌症又再一次蔓延開來,很兇猛地奪去他的生命。這是我第一次很靠近地看著一個人怎樣與他的病痛掙扎,並看見他的家人的受苦。

那時我們在路思義教堂裡看著被疾病折磨得形消骨立的潘嘉璐牧師,怎樣靠意志力支撐著,幾乎是拼著命講道,他決心要趁留給他不多的時刻,拼命做工。

我曾以年少的唐突,熱切地問他:「你會好起來的吧?」他其實因為疼痛而流著汗,但是他拿出手帕擦去汗水,眼神亮閃閃的,微笑著說:「一切都在上帝手裡。」

那時,他那安靜的態度,感動了我,也讓我放心。

但是,他去世之後,我每次回想自己所問的問題,就很責怪自己。特別是知道他後來在求神蹟醫治的過程中,受了多少苦。我不禁懷疑:他過世的時候,是否能像他告訴我「一切都在上帝手裡。」那時那麼平靜?

那時候,東海的團契開始接受一種新的「教導」,就是把疾病、貧窮、受苦等等視為是與信心相違背的表徵,相信只要信心足夠,疾病一定會被醫治,貧窮會轉為富足,苦難會變成喜樂。團契的兄姊們拼命為潘牧師祈禱,也邀他一起為他的病祈禱。他不願拒絕團契兄姊們的愛心,在體力能負擔的情況下,就會接受祈禱的邀約,但顯然這一再地攪擾了他原本已經平靜下來的心。

我不知道「應該被治癒」的壓力對他有多麼大的影響。身為輔導、靈性的領導者,事事求好的他,是否會過度地期待在自己的身體上可以顯露不凡神蹟?我只看到那亮閃閃、充滿交託與信任的眼神,變得越來越痛苦焦慮,師母也一再地承受著他爆發的憤怒,沈著臉,一起擺盪在希望與絕望之間。

病痛中見證基督

在我所主編的《葡萄園》雜誌裡,我為潘嘉璐牧師做了一個紀念專題,以「愛比死剛強」為題,希望為他短暫的生命捕捉如夜空裡煙火般的燦爛印象,並指出此生之外有永生的盼望。

我們《葡萄園》同工在討論的時候,不禁也討論起那開始在許多人的心裡發生影響力的「成功神學」,一種過度強調健康、能力與富裕為蒙福的記號,否定人的生命裡所有的艱難與試煉的信仰態度。受到這種信仰態度影響的團契同工,不再像約伯的朋友那樣安靜地陪伴苦難中的人,而是用一種天真任性的愛,喧囂地祈禱著,盼望著身體的苦痛會奇蹟般地消失,否定著與苦難掙扎的靈魂,更無視於病人自己接納擺在前面的路的心理狀態。

我們發現,對疾病的強烈否定與將疾病「定罪」的態度,雖是出於關心,還是非常傷害生命的。但是那時,我們沒有能力處理這樣的問題。因為我們也一起跟著盼望奇蹟,一起跟著給牧師無限的壓力。年輕熱情的我們並不知道,最好的陪伴與鼓勵,是安靜地與他同在。

我們只能找出聖經來,看耶穌的「醫治」的情況是怎樣的。在拉撒路復活的故事之前,約翰福音記載耶穌走過想要用石頭打死祂的人群,在安息日醫治了一位生來瞎眼的人。祂不但打破「不可在安息日工作」的宗教戒律,更挺身打破把身體的病痛與殘疾和「罪」綁在一起的成見:

「耶穌回答說:也不是這人犯了罪,也不是他父母犯了罪,是要在他身上顯出上帝的作為來。」(約翰九3)

「上帝的作為」是讓這個人肉體的眼睛看見,並且成為一個見證基督的人。這些醫治的故事並非用來解釋殘疾的原由,將人生的苦難歸罪某個生命環節,而是在使我們有辦法「看見」基督臨在於我們有限的生命裡,有力量見證耶穌就是道成肉身的基督!

我們也只能探索保羅,看上帝怎樣要他帶著身上的一根刺,在被看輕與被傷害的狀態裡,持續地、勇敢地宣告復活的盼望,堅定地說:「死啊!你的毒鉤在哪裡?」

在病痛中得到真自由

在馬可福音裡,我們也看到,疾病與苦難並非生命的負面,而是與基督真實相遇的機會:「法利賽人中的文士看見耶穌和罪人並稅吏一同吃飯,就對他門徒說:『他和稅吏並罪人一同吃喝麼?』耶穌聽見,就對他們說:『康健的人用不著醫生,有病的人才用得著。我來本不是召義人,乃是召罪人。』」(馬可二16-17)

被法利賽人視為「罪人」的人,乃是耶穌要呼召的人。耶穌來到他們當中,與他們同吃喝。祂用「有病的人才需要醫生」為比喻,鋒利地諷刺法利賽人自以為奉行律法就百毒不侵的信仰,並溫柔地喚醒我們的「病識感」,讓我們看見存在的有限與不足。

在肉體康健的時候,即使嘴裡稱呼「主啊!主啊!」我們的自我還是常常會大過於基督。我們計畫著,爭戰著,以自己的智慧能力與屬靈的恩賜為傲。但是,突然之間,疾病臨到,我們被迫面對肉體生命的衰殘與有限。

當我躺臥在病床,有如拉撒路被布包了起來,放置在墓穴裡,所有的計畫都停下來了,所有對這個世界的關心和憂慮也都暫時無效,所有的作為與言說也被迫沈默。我心中湧現大學時代我最喜歡的一首《普天頌讚》裡的詩歌「願作主囚歌」:

「但願為主所囚,因此得真自由,但願放下手中的劍,因此戰功能收。當我自仗英豪,一生常聞警報,當我被囚於主臂間,才得堅強依靠。」

病痛讓我被迫放下手中的劍,安靜在上帝懷抱裡,與基督對話。當我再次活了過來,重新站起來,就有如從墓穴裡走出來的拉撒路,解開包裹的布,不再受任何的束縛,得到真自由。

伯大尼姊弟之家的所有成員,都在由哀傷到新生命的過程裡,與基督有親密的對話,經驗到獨特的「基督臨在的時刻」。他們都成為一個自由的新生命的見證者,他們所代表的初代教會團體,也充滿了這樣的新活力。

病痛帶來新生命與創造力

我生命中遇見的第二位癌症患者,是張德謙牧師的公子張寧祈。寧祈在11歲時得了血癌,14歲去世。這當中他受盡各種痛苦,忍受辛苦的療程,經歷了曾被治癒,又再復發的震撼。

他曾經問:「全班只有我一個是信耶穌的,為何偏偏是我得了這麼嚴重的病?」

他的父親回答:「就是因為你是信耶穌的,你比別人都更有能力承受這病。」


寧祈是非常聰慧靈秀的。他身邊的人一起用非常不捨得心,看著他的靈魂被病痛焠鍊至閃耀發光。當他的病再次復發時,反而是他在安慰鼓勵揪心的家人。他讓我們看見,在這個世間的生命不在乎長短,而在乎這個生命所發出的光。他在這個世間的生命雖短暫,發出的光芒卻在他身後不斷持續著,直到今天。

我是承受恩典之人,雖然被認為是患了致死的疾病,耶穌卻說:「這病不至於死。」姊妹的愛見證著耶穌的復活大能,許多朋友的安靜代禱與陪伴,像萬邦歌唱讚美之聲,將生的喜悅注入我心。

醫學的進步讓我的身體得到很好的「修整」,一次次的化療,像是一次次經歷死與復活,「老我」逐漸死去,一個新的我努力掙脫束縛,活了過來。上帝以慈仁待我,讓這個病痛的休養期,成為家人團聚、修補裂創、建立新團契的時期,也成為潛入內心世界,感受活水湧流,看見生命樹的時刻。我在病中創作著,在重新體認的自由中畫著畫,與基督對話。

我為這疾病感謝上帝,因著病痛,我更經驗到基督真實的臨在,得到豐富的新生命,更體認到團契的力量。這病是美好的生命邀約。